良久的静默后,元成帝终是疲惫而艰难地撑着御案起身,直至蹒跚近前才将手中那本通关文牒递给了李绥。</p>
“替我,送送她罢。”</p>
悲凉话语之下,元成帝已然转过身,与她相背。</p>
背影再也不复往日的意气风发,而是大厦将倾般满是不可逆转的颓废。</p>
收起通关文牒,李绥转过身便朝外走去,直至将要踏出,才道出了最后一句话。</p>
“表兄,横亘了阿姐母子的性命,你又赢了吗?”</p>
话音落下,元成帝只觉万箭穿心般痛苦地紧紧以右手攥着自己的心口,一滴泪水早已毫无征兆地落下,砸在他的手背上,灼热极了。</p>
待李绥走至外间,便看到上官蕴等候已久的背影,闻声转过身来,上官蕴与她一笑。</p>
这一刻,看着李绥手中的通关文牒,什么都无需说,却又什么都明了了。</p>
“听闻今晨的一场大火,阿娘扔烛自尽了。”</p>
说着话,上官蕴缓缓上前,与她只以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:“谢谢,一切便拜托你了。”</p>
“夫人今早已然出了城,她,还在等你相聚。”</p>
听到这句话,上官蕴默然阖眼,却是落下一颗泪来,但她并没有伸出手拂去,只是从袖中掏出一张叠好的纸页,塞入李绥手中。</p>
“这个,将来你与御陵王或许能用得上。”</p>
面对此情,李绥意外看去,但见上官蕴没有多说,便也没有相问,只是将那张纸与通关文牒皆收入袖中。</p>
待李绥走了出去,一旁的绿珠不舍地拉着上官蕴哭泣道:“娘子,您为何、您为何不一起离开——”</p>
看到绿珠满脸泪水,上官蕴毫不悲伤,反而释然一笑地替她拂去泪光道:“傻绿珠,若我不死,便会拖累阿娘,这一生逃到天涯海角,都不能安然避开追杀。”</p>
说罢,上官蕴含笑鼓励地道:“不要哭了,替我整理上妆罢,便是走,也要走得体面。”</p>
“娘子——”</p>
待妆扮好的上官蕴在绿珠的搀扶下缓缓走出,杨彻和众将士皆不由看了一眼身旁默然伫立的李绥。</p>
目光逡巡过在场逼她自尽的每一个人,上官蕴没有丝毫面临死亡的恐惧和不甘,反而携着无尽的勇气和傲气,一如当年含元殿那个肆意的上官女儿。</p>
直到最后上官蕴才对向眼中冷漠的杨彻,眼眸顿生讥讽。</p>
随着利剑出鞘的龙吟之声破空而出,在场的将士顿时警惕地道:“郡公小心——”</p>
然而杨彻并未退避分毫,如一座山一般,始终屹立在那儿。</p>
而上官蕴唇边也扬起几分弧度,铿锵有力地道:“你们不是要我的命吗?给你们又何妨?”</p>
说罢,上官蕴冷笑地慑向在场每一个将士,那凛凛坦然的目光直逼得他们不由低下头,避开了去。</p>
“国将不国,臣已非臣,你们手中的刀剑也只会对向同根源,同血脉的人——”</p>
说到此,上官蕴紧紧捏住手中的长剑,好似捏住自己的寸寸决心,寸寸壮志一般,抬头仰望着廊外蔚蓝晴空。</p>
“我这一生,只恨投了女儿身,落入这雀笼中,不得投身沙场,不得肆意杀敌,不得戍边卫国,待到来生,唯愿生为儿郎,一酬今生之志——”</p>
说话间,一旁的绿珠已然哽咽出声,不顾一切地想要扑上去抢夺她手中的利剑,却是反被人困住了手,不得挪动半分,只能绝望而焦急地哭喊道:“娘子,不要,不要——”</p>
回首间,上官蕴给予绿珠温柔一笑,道:“好绿珠,我走了,不要哭——”</p>
话音一落,便见寒光一闪,上官蕴已是含笑抬起手中利剑,横刀于脖颈,肆意划下薄如蝉翼的血口……</p>
“娘子!”</p>
随着绿珠撕心裂肺的哭喊,上官蕴的身体已然轻轻摇晃,下一刻便如断了线的纸鸢,重重朝着地上跌落而去。</p>
这一刻,在场的将士皆涌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,只得不自觉低下头,避开这灼目的一面。而宫人们也在这倏然的变故下,在绿珠的哭泣嘶喊中不忍地低头拭泪。</p>
“御、御陵王妃——”</p>
看到跌在绿珠怀中,脖颈鲜血如泉水般汩汩外冒的上官蕴,却是艰难拾起右手长剑朝着李绥示意,冷漠的杨彻同在场人皆随之看了过去。</p>
李绥在这瞩目下,压下心头的沉闷,上前半屈在上官蕴身边,只看到触目惊心的鲜血染红了她的衣襟,裙子,感受到她因为血液的流出,而止不住颤抖,痉挛的身体,李绥咽下喉间滞涩,便听得一个轻到似有若无的声音拂过耳畔。</p>
“请把它替我、替我还给他罢——”</p>
看到上官蕴颤抖地抬起手中染血的长剑,李绥却是并未接过,而是反捏住她握剑的手道:“他是重诺之人,既然将此剑赠予你,便不会收回——”</p>
听到这句话,上官蕴唇边终于浮起了温柔幸福的笑。</p>
“好、好,有他的佩剑,陪我、陪我至最后,足矣。”</p>
说罢,上官蕴默然阖眼,一刻泪滚下,晕开了衣裙上的腥红一片。</p>
“李绥,有时候我真羡慕你,羡慕你有他,羡慕你能轻而易举得到我毕生也求不得的——”</p>
怀抱着上官蕴,看着她艰难地说着每一个字,看着自己满手的鲜血,李绥默然攥住了双手。</p>
“替我告诉他,爱上他,我、我不后悔——”</p>
说到此,上官蕴看了李绥一眼,眼眸竟带着几分狡黠的笑,一字一句从齿缝中颤抖地溢出。</p>
“来世,我——必会——与你、与你一争——”</p>
话音落下,倒在血泊之中的上官蕴渐渐闭上了眼睛,只有刀剑碰撞地面的铿锵之声敲醒了在场每一个人。</p>
“娘子!”</p>
耳边的哭喊笼罩耳畔,上官蕴已然倒在绿珠的怀中,看着天际飞过的一行大雁,眸中升起了无尽的羡慕与期冀。</p>
“德妃,殁——”</p>
一语之下,哀声四起。</p>
可李绥却知道,这一切都是做给活人,做给天下人看的。</p>